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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望月(一)(1 / 1)

望月。

这天夜里易淮做了个有些古怪的梦。

他梦见自己爬楼梯:那种老式筒子楼,黑黢黢的墙上贴着层层叠叠牛皮癣样的招租广告,很狭窄的楼道间堆满各家各户杂物,愈发阴仄逼人。不知哪家烧饭忘开抽油烟机,到处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味,他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,就这么麻木地爬,中间几次看到对面光景,与这边如出一辙,如镜子两面,无趣得很。前方出现一扇门,他推开生锈铁门,哪想到一脚踏空,直直地跌了下去。

风擦过他的脸颊,失重的让他的心脏紧缩,小腹阵阵酸软,手脚使不上力,他闭上眼,忽然有什么把他托起来,放带一片很柔软的草地。阳光不很热,花园里的月季花开了,大团很浓郁的红,像沁开的血,远处云雀吱吱啾啾地叫,他滚了一圈,鼻息间充斥着刚修剪过青草那种冲鼻子的腥气。

他想要爬起来,忽然有人拉他的手,这个人的手心干燥手指温暖有力,他稍微侧过头,看见一截属于少年人的修长脖子和淡色的嘴唇,霎时失去所有反抗力气,任凭他拉着。两个人没有交谈,就这么躺着,他试图看清他模糊的脸庞,却不知从哪里掉下朵月季,随后是第二朵,他试过躲开,可太多,铺天盖地的月季噼里啪啦地把他们淹没。像葬礼上的死人,他直觉不吉利,抬手将沉甸甸的花扫开,一只手不够用就两只手……那个人消失了,留他一个人被密不透风的月季活埋,连喘气都有些困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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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发什么呆?回神了。”

有人打了个响指,易淮登时回神。他坐在副驾驶席,胸前绑着一截安全带,窗外是仿佛肠梗阻晚期的公路。

费川见好就收,拍着胸脯庆说还好自己跟来了,“要你来开这车,半路走神后果我都不敢想。”

他今天刮了胡子,换了身剪裁得当的黑西装,头发也有精心打理过,看起来比平日里吊儿郎当模样要好上太多。

“对不起。”易淮没不上是什么滋味——梦见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好预兆,搞得他们此时不像祝寿倒像去奔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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荣城是座海滨城市,改革开放前就在一众渔村里脱颖而出,如众星捧月般夺目,近十多年来经济发展更是迅速,中心城区无数摩天大楼拔地而起,城郊几座贫民窟却还维持原样,新旧差距鲜明地体现了出来,将整座荣城矛盾地割裂开。

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五,满月的好日子。满月每月都有,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有八月十五的月亮才值得一看,剩下的都不太圆,对于少部分人来说六月十五却比八月十五重要得多。

六月十五是温家掌舵温正霆的寿辰。像温正霆这种身份地位的大人物,寿宴当然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送送礼物切切蛋糕就算完,各路生意伙伴、近亲远戚都要提着厚礼上门祝贺,各种庆生法子轮着操办下来短则四五天长则一周。

这场盛会有个不成文的惯例,那就是温正霆会把正式生辰的前一天留给温家人,这年也不例外,所以罗弈特地把上门拜访的日子定在了第二天。

庄园前的绿草坪上停着一溜让人眼晕的豪车,要不是有人引接费川还真不知道要把车停在哪儿。

看着不远处奢华气派的建筑易淮很有些感慨,没想到真有一天他会到这里来拜访——前几年温家也送了请柬过来,但罗弈就算去也是叫费川跟着,根本没他的事。

来接他们的是温正霆的贴身助理,他说温先生正在书房等他们,还说温先生上了年纪不能亲自出来迎接,请罗总不要见怪一类客气话。

易淮老实地站在罗弈后边,没想到几秒钟后一片影子在他面前落下。他抬起眼,对上罗弈看不出喜怒的眼神。

“跟我去见人。”

平日里这种事都是费川去,没想到这次罗弈居然挑中了他,他心里有几分诧异,可面上没有显露出来,假装没看到旁边费川带刺的眼神,轻轻说了声好。

为什么偏偏是他呢?他想不出答案,或者说从很多年前起他就从没懂过罗弈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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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园依山而建,主要分三个部分:南边是温家其他人的居所和宴会厅,比如今天的酒会就在这边的礼堂举办;中间连结部分是园丁精心打理过温室花房和露天花园,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能够在支起的阳伞底下喝茶喝咖啡;至于再剩下的是就是温正霆的私人领域,他的书房、起居室、会议室还有些休闲娱乐设施都在这边,就算是温家人也只有寥寥几个能够随意进入,剩下的都要先在助理处预约再确定具体时间。

易淮知道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:温家混黑发的家,近几年明面上洗干净上岸,可背地里还跟那些生意有丝丝缕缕的关系,尤其温正霆……

忽然前方转角走出来两个人,两拨人狭路相逢,都停下脚步打量起对方。

易淮这边是带助理在内的三个人,那边是看起来很年轻的一男一女。因为一些旧事的缘故,易淮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敏感,他悄悄地观察起这对男女。

夏天太阳很晚才会下山,天边飘着混沌的浓云,中间倏地劈开一条裂缝,金色的日光竖直落在了大理石地砖上,兴许是怕晒黑,穿洋红小礼裙的女孩子悄悄往暗面挪了下。

助理是最先反应过来的,“温小姐,先生他现在在书房吗?”

原来是温藜,据说最受温正霆宠爱的孙女,易淮心下了然。

“还在的,他说接下来有很重要的客人就把我赶出来了。”温藜嗓音清脆,落落大方地同他们打招呼,“罗大哥,好久不见了。”

“你从美国回来的?”

“上午下的飞机。你也是来看爷爷的吗?”

“差不多,你最近怎么样?”

“还可以。”

这头他们两个寒暄,被忽略的易淮越过罗弈的肩膀,打量着那默不作声的男人。

这是个很高大的男人,穿剪裁精良的铁灰西装系深蓝领带,身材精悍却不至于过分强壮,如一匹矫健的猎豹,介于在优雅和饱含爆发力之间。

察觉到他的目光,他回过头,英俊的面孔上带几分礼貌的疑惑,仿佛在询问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他。

正好那边话题落在他身上,温藜顺势挽起他左手臂,“他是我的朋友,中文名字叫尹源。”她眨了下眼睛不再说下去。

罗弈知道她的意思,不再多问,反正有些事情长了眼睛都能够看出来。

“我先走了。”

这场偶遇到这里就算完,易淮跟在罗弈的身后,在和尹源擦身而过时,忽然听到他用所有人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,“你一直看着我,是我有哪里不妥吗?”

包括罗弈在内其余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他们身上。

“没什么。”易淮的声音有些发抖,他吞咽了一下,希望对面听不出来,“你……”他本来是想说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,这句话是否太过老土不说,他到底没有忘记身边还站着罗弈。

尹源稍微凑近了一些,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充斥着易淮的鼻息。

之前隔得有些远,近看的话,易淮发现他的五官仔细看的话有几分西化,而瞳孔不是完全的黑是深浓的灰色。

被这双眼睛这样看着易淮只觉得头晕,他强迫自己的脑子飞快运转,总算在合理的停顿时间内找到一个还不错的理由,“对不起,我刚刚有些走神,不好意思给你造成麻烦了。”

镇定,他这样警告自己,指甲已经快要剜进肉里。他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引起罗弈的注意。

“看来是我想多了,抱歉。”好在在他失态以前,尹源回到了安全距离,“耽误你时间了。”

这短短片刻的交锋让易淮的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。

“你今天怎么回事?”

那两人走后罗弈果然兴师问罪,口气带着冷冰冰的不耐烦,“不想干的话现在就去把费川给我叫来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他只是重复着说对不起。

楼梯是回旋式的,一半有日照一半没有,罗弈转头的一瞬间,阳光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上,他鼻梁高挺眉骨挺直,比起他那早逝的父亲更像他的母亲,可长年久居高位的缘故,他的神情总是带着几分阴鸷,很难让人产生亲近之意。

“跟好别走丢了,要是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给我惹麻烦上身就不好了。”

要过去,罗弈又说了这样一句意有所指的话。

易淮慢慢地呼出一口气,“我知道了。”

他比许多人都清楚像这样的家族能够藏下多少肮脏的秘密,毕竟罗弈做某些事从来都不避着他,甚至有点像是故意做给他看。

比如他十六七岁的时候,罗弈曾经当着他的面处置了一个出卖他的叛徒。

他做了很久的噩梦,一闭眼就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肉块,然后枪声响了,头顶的水晶灯啪地碎裂,无数碎玻璃像坠落的璀璨星辰。

如果是为了震慑他的话,那么罗弈确实做到了。他怕得几乎无法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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